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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伍冬陆夏】年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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锦衣二周年联文作品@锦衣联文本宣 

✨关键词:蝉,阁楼,晚风







广西一带,有座很老很老的山。


山里有条很老很老的村子,住着很少很少的人。


我便是其中一个。


自打我有记忆时起,眼中所见,便一直只有这山,还有山里的人。


每日每夜,白云蓝天,总是从山边漫出、然后再没入山影,来了又去。


一年一岁,岁岁年年。


我们是这山里最寻常的一户人家,凭着村中老者代代传承的指教,同其他留下来谋生的村民一起,大多数的日子,都靠着伐木营生。


妻子小容温柔体贴,每日午时,都会带着新鲜做好的饭食来寻我。


偶尔相熟的兄弟们在午休时闲了下来,便总是忍不住对着我俩打趣。


“哟,小嫂子又来给咱们大哥送饭啦!今天什么好菜呀?”


他们总爱叫她小嫂子。


每次小容听了,都羞得低下头来,红红的面色一直到耳边。


我却不喜欢旁人看见她这样可爱的脸。


总是要一把拉着她的手,往山里的别处走去,忍不住地酸道,“都多少年了,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,被人说两句就害羞了?”


小容总是笑,抱着我的臂,嗔怪着,“人家本来就是小孩子。”


我也笑,接过她手中的食盒,牢牢牵紧她的手。


其实,小容说得也没错。


比我少了将十多岁的她,的确还是个孩子。


倒是难为了她。


花样的年纪,却偏偏看上我这么个一身伤病、还年岁不小的男人。


也大概就是那一天吧。


和寻常没有什么两样。


我就这么牵着小容,一边和她商量着晚上要给孩子们做什么样的吃食,一边带着她走往这山里能看见最美风景的一处崖上。


那处崖,有一棵老树。


枝叶繁茂,树干粗壮。


坐在树荫下看山间宽广,烈日浓翠、晚霞夕阳,是我看来这山中最美的时光。


然后。


也就是那一天,刚好就在那儿。


盛夏的蝉鸣在烈日下叫得最鼓噪的一刻。


我们遇见了她。







那是一个穿着束袖青衣、戴着帏帽的夫人。


她的身量极小,初见时,我们都还以为,那是个年轻的姑娘,就这么牵着一匹比她高出好几个头的黑鬃马,有些摇摇欲坠、又像是遗世独立般地站在那儿。


离着树荫,对着烈阳,就站在悬崖的最边上。


那正午时分的热,像火烤般炙下来,她却浑身散发着一种叫人心中发紧的寒。


而山间的风有时来得突然。


树梢吹起一阵晃动声响时,她身边的黑鬃马忽然起了前蹄,嘶叫一声。


她的身影也跟着在崖边晃动了一下。


“姑娘危险!!”小容一时慌张,甩开我的手,便想冲上去救人。


我根本就拉不住她。


还好。


那夫人原来是个练家子。


平地身子一侧,左手扯着缰绳,右手扶住小容的臂往自己怀里一带。


我还没来得及走近,已见小容稳稳地靠在了她的肩上。


“你...?”小容惊魂未定,盯着那帏帽纱影下的脸,呼呼地瞪着眼睛。


就在帷帽重纱被风吹起的一瞬,露出了一双圆亮的眼下、微微清浅的褶痕。


“内人唐突了。”


或许是被那夫人的气质所慑,我竟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。


小容见我,才连忙起身走了过来,扶住我的手臂,红了脸颊。


她素来内向,性子又急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,“姑娘,不对...姐......”


我拍了拍她揪在我臂上的手,笑道,“还不谢过夫人?”


小容这才定下神,赶紧朝前躬了躬身子,声音有些冒失地说着,“噢对......谢谢,谢谢夫人,我还以为.....实在是抱歉了。”


然而那夫人久久没有出声。


山里的风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

那时候一时安静,正午的日晒在帏帽的纱下透不出一点光,她仿佛静止了一般。


如此良久。


小容揪着我衣袖的手,她在紧张或不安时总是这样。


我便笑着抬头对那夫人歉道,“夫人见谅,我家妻子冒失,想是怕你站在悬崖边会有危险,不想......卻冒犯了。”


可那夫人还是没有出声。


只是默默地抬手将帏帽摘下。


露出腕上的一根串了珠子的细绳,以及乌鬓上唯一的一支云雀簪。


还有一张白净清秀的圆脸。


那张脸,天生就是一副亲和讨喜的模样,轻轻一笑,便露出八颗漂亮的白牙。


她却是红了眼眶。


夫人的声音透着压抑和哽咽,又再盯着我们许久,似有抱歉地说道。


“哪里,是我冒犯了,只是见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......让我一时想起了从前。”







后来,那夫人不知怎的,就留在了村里一段时间。


她不曾透露过自己的名字,只说夫家姓陆。


大家也就都叫她一声陆夫人。


虽然听着多少总有些生分,但其实村子里的人,都很喜欢陆夫人。


陆夫人,是个妙人。


懂一些医术,刚进村子来的头一天,便救下了一个吃饭时噎住喉咙的孩子。


当时她二话不说,一把夺过张嫂敲在孩子头顶上的碗筷,就将孩子从身后架起,反复地挫压着孩子的胃腹,直到二狗子吐出了一块卡着碎骨的肉来。


陆夫人这才把孩子放下,十分豪气地把一条腿抬在了另一条腿的膝上,掌心往额头上一抹,大呼一口气笑道,“好了,现在没事了。”


那模样......还真的不像是个城里大户人家的夫人。


但陆夫人虽然性情豪迈,对老人和孩子,又是极其温柔的。


她会边替老人捏肩捶腿,边听他们说村里的往事,几句话就把老人们逗笑。


空闲的时候,她还经常陪着村里的孩子们玩。


除此之外,陆夫人還有一双巧手。


她却对婶娘们的织纺针线总是是摇手摆头,然而木材之类的到了她的手里,却是什么板凳桌椅、乃至箱笼木柜,都能收拾得妥妥当当。


说来也是刚好,这老山老林,什么没有,树与木却是管够的。


于是我便与村长、还有几家叔父们商量了。


村里来了这么一个体面人也是难得,看着也不像急于离开的样子,倒不如从今往后、索性就从每次带回的木材中,挑出一些不那么值钱的送去给她,让她把那拾掇木料的手艺交给村子年纪大些的孩子们。


这主意很快就得到村中长辈们的许肯,且又因着,陆夫人本就是我和小容带回来的路客,这番游说的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我的头上。


我倒也不觉得为难。


主要也是觉得依陆夫人那乐善好施的心性,要她答应此事应该不难吧。


只是没想到,当我说明来意时,她的表情,简直......就像在路上捡到钱了一样。


——像是终于找到了能留下来的理由一般。


暗自欣喜许久,才又装作一本正经地回道,“这样好、这样好!若是孩子们能多一些手艺,日后村子里除了销卖木材,说不定,还能直接把制好的器具也拿到市集上去卖,省了中间转手给木材商铺的手续,挣得也就更多了。”


于是我才又发现,陆夫人竟还是个十分懂得精打细算的人。


只不过,“京城的贵夫人,不都只管账吗?没想到夫人,倒很有生意头脑。”


她听了这话时,双眼登时就亮了。


坐在板凳上抬起头来,双眼闪着某种让人觉得久违的光,还不忘竖着拇指在身前一比划,嗓音里是难掩的得意,“那是,我是什么人啊?”







说起来,那时候陆夫人在村里,已逗留了快有一月。


确实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,但从来也都没有谁去怀疑过她。


山野之人,日日对着山水,心地也纯净。


只是婶娘婆姨间到底爱八卦,隐隐约约、东拼西凑地,还是传到了小容的耳边。


自然,也就传到了我的耳边。


小容说,陆夫人是京城来的大户正妻,夫家是武将,只是多年前已经不在了。


——是个可怜人啊。


“我还听说,陆夫人从前当过捕快,很见过一些世面的,但丈夫不在以后,或许要防着被仇家暗害,才辞了职务,专心守着家业还有两个儿子,直到去年......家里的老二也成了家,才离京一个人出来旅行......”


小容说着,朝我身侧缩了缩脖子,鼻音呜呜咽咽的。


她这人老是这样,把别人的苦楚都放在心上。


我翻过身去,把小容搂紧,掖了掖她身后的被子,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。


小容就这么靠在我的怀里,眯着眼睛睡去以前,还在轻声地说着,“她一定很想去了的丈夫和家里的孩子们吧,以后,我想带着丫丫多些去看她......”


“好。”


我轻轻地在小容的眉心上一吻,同她一起闭上了眼睛。







再后来,陆夫人在村里大多数的时间,一直都借住在离我们不远的一间小木楼里。


这是村长的意思。


陆夫人似乎也不愿意一直寄住在我们院子的偏屋,听说后,隔天便收拾搬去了。


她搬走的那天,小容一大早就推着让我去帮忙,我也就提着行李跟着去看了看。


陆夫人的行装本就不多,一匹马一个包袱,其余的,也只有她在村里逗留的这些天,应着时节改变,稍微多添的一些衣物而已。


但村长的提议确实很好,那是个老柏木架起的二层式阁楼,虽久无人住,却也安静,屋中宽敞,推开窗,还能远远地看见我和小容的院子,附近的风景也不錯。


最重要的是,陆夫人心善,除了教导手艺,还主动掏了银子,买了笔墨纸砚书本,说要教孩子们读书识字......如此一来,阁楼下连通院子的一层刚好就能用做学堂了。


只是后来村长又说,陆夫人留住的期间,吃住最好都尽由村子里供給,不然,孩子们的学费她不肯收,时日一长,大家也觉得不好意思。


小容知道以后,很是自告奋勇,拍着胸脯便将陆夫人的三餐都承包下来。


我当时还笑她,“瞧你积极的,给我做饭时可也有这么热情?”


小容扭着身子,用手肘把我从灶前推开,弯着眉眼嘴角嘟囔道,“就你爱吃醋......我又少不了你的。”


不过打闹归打闹,我知道小容的意思。


陆夫人虽善,也不过四十三五的样子,又有那般的身份钱财,若非心中孤苦、无所依托,又何以流落此地,又为何还出钱出力地在这山村野镇里留住下来。


再说......小容的厨艺也确实不错。


她揽下这活儿,若能为那善心的夫人做些什么,自己也能开心,就好了。


只是后来有一天。


我刚好从镇上送完木材回来时,小容正在厨房张罗着饭菜。


陆夫人抱着丫丫在腿上,坐在窗边,拿着送她的画册,一页页地教着娃娃认字。


见我回来了,她笑着便说,“丫丫,爹爹回来了,快!问他要礼物去!”


而我站在原地,一脸懵然。


那种彻底的不知所云,透着某种窘迫的尴尬,并不只是一时忘记了什么而已。


陆夫人似乎也察觉到了,面上表露出前所未见的慌张,几乎抱着丫丫就要起身。


最后,还是那丫头抢先开了口,拍着自己的大腿,没心没肺地笑着,“夫人婶婶~夫人婶婶你别担心呀~~ 爹爹只是老毛病犯了,娘亲说了,年纪大的人也会这样!”


“你这丫头!”我走过去,瞪着眼,拧一把那小娃娃的鼻子。


丫丫这年已经五岁了。


是我和小容唯一的女儿,我们疼爱得紧。


只是这丫头的性子估计也被我宠坏了,说话没遮没拦,既不像我,也不像她娘。


说来......倒是与陆夫人那翘着二郎腿、大大咧咧抹一把汗的脾气略有些像。


被我拧通了,掰着我的手腕又是一阵撒娇,嘴里还在嚷嚷着,“那爹爹就是没记性!爹爹就是没记性的嘛!”


我拿那丫头实在没有办法,也是觉得上下山一趟有些累了,再瞪那丫头一眼,便先去桌前坐下,却没想到这一坐,才发现......


陆夫人依然蹙紧的眉心下,一双眼竟全是惶恐和紧张。


我有些诧异,可刚想开口解释,她就劈头盖脸地问了过来。


“是什么病?”


我笑了笑,“不是病......”


“不是病那是什么!”


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急,还显得有些生气。


连带着我也被这一问,问得慌了些神,“这...这是我多年前受的伤,伤在脑后......大夫说,好像对记忆会有些影响。”


陆夫人定了定,像是咬牙忍住了什么话,良久后才道,“我听说过这样的症状,人的脑部在受伤以后、被残留的淤血阻碍了记忆的功能,可一般来说,伤者只会忘记受伤以前的事,你......莫不是连对如今寻常的记忆都有影响?”


“好像是。”我点点头,伸手将丫丫抱了过来。


她却还在问着,“怎样程度的影响?是会忽然忘记几日间的事,还是只是零碎地忘记一些或远或近的事?”


“都有吧,后者为多。”


“发病时可有不适?”


“...没有。”


“偶有病痛过后,会不会觉得记忆力忽然又差了许多?”


“倒......不太觉得。”


“忘记的频率呢?会忘到什么程度?”


“不算频繁,程度嘛......大概跟村口八十岁的李大爷差不多吧。”


说到这里,我有些刻意地笑了。


这个病已经跟了我十来年,村子里的人多少都是知道的。


旁人很少问,我也很少讲。


且这山中一贯平静,便是真的忘了什么,也没有太大的烦扰。


长此以往下来,日子久了,大家也都只把我当作一个记性很不好的人,甚至偶尔嘴快拿出来取笑几句,我也不觉得有什么。


但不知为何,看着陆夫人认真的样子,我少有答得认真。


她一句一句地问,我一句一句地答。


像病人给郎中问诊。


只是在这场对话里,我总觉得,郎中才是需要被宽心安慰的那个人。


然后,又是一阵沉默。


陆夫人的手略略攥紧,原本紧盯着的双眼,忽然显得有些不敢看过来,低着头道,“抱歉,是我问得太多了。”


“你是好意。”


我笑着,将丫丫放到地上,推了推她的小身板,吩咐道,“去叫娘亲开饭吧。”







自从那日得知了我的病,陆夫人托我去镇里带回来的东西,便总是多了那么几样。


寄取到京城或福建的信,医书,还有一些特定的药材。


与她指定挑选好要买给孩子们的书本画册一起,连着一些糕点等等,每十日一回。


这样的嘱托,我后来再也没有落下。


说来这事,还要感谢陆夫人。


陆夫人做了一本掌心大的空册子,用细竹制了一支笔。


笔帽藏有暗格,可装水墨,只要每日填充、需要时蘸取,便可随时在纸册上记事。


说来也怪。


我认识的字大抵算起来也不多,诗词文章更是一窍不通,但一手字却写得极好,像是读书人潜心修习过许多年的样子。


陆夫人说,这或许是天赋,也可能是因为我手臂和腕子的力气磨练得不错。


但无论如何,那随身的书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,还是很有用处的。


再加上丫丫如今又在陆夫人的身旁学字,日后读多了书,再来教教我这个爹爹,我再凭着新学的字把寻常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,如此......小容的担心也能减去许多。


小容也是这么觉得的。


在我把笔册拿到她眼前,跟她说着这样的想法时,她像是无比的感恩,眼尾都跟着颤了颤,冷不防地就从身后抱住了我。


“夫人的心意,你可要好好用着,她是我们夫妻俩的恩人。”


——恩人?


说得有些夸张了吧。


但我也的确谢谢陆夫人,因此并未对小容笑话,只是摸了摸她扣在我身前的手,沉沉地应了一句,“是啊,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。”


而从那时起往后,天气也渐渐入秋了。


山里风大,入冬后的夜更是凉寒。


小木楼只有陆夫人一人在住,难免更显得孤冷。


小容便每日索性带着饭食,直接到木楼的一层去开伙。


她说,有灶气,就像有人气,房子也暖些,陆夫人住着也更舒心。


陆夫人承着这好意,十分爽朗地笑了。


于是刚开始的时候,小容每日申时、就带着新鲜饭菜去木楼忙活上了。


丫丫则和孩子们一起在内堂里练字。


我总是在酉时前去接他们。


只要去接了,便是四个人一起在小木楼吃的晚饭,饭后,趁着陆夫人与小容、丫丫歇着聊天的空档,我就能把碗碟都刷好、装妥,再牵着小容和丫丫回家。


这样的时日久了,愈发的理所当然。


后来就连不用上工的日子,我也会随着小容,一起去小木楼里坐着。


丫丫在上课时,我便陪着小容。


小容做饭时,我便陪着丫丫。


再后来,陆夫人的医书买得越来越多,堆得连一楼的角落里都是。


她就又在某天秋老虎正盛、天色晚黑的时候,端出了一个木桶来。


那桶子里装着乌黑的药水,有一股不算难闻、也不算好闻的味道。


陆夫人拉着小容到我身边,一并解释着。


“我仔细研究过了,你腿上的伤,虽伤了筋骨,但没有坏到根本。当个行武之人虽不可能,但你本身的底子是好的,这么多年在山中伐木也算锻炼了,只是可能最初伤口所引发的炎症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,又与你早些年经脉里留着的旧伤彼此作用,阻断了气血,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还瘸着。”


她指了指那木桶,示意我把腿脚泡进去,但神色却有些不安。


“这是我翻了医书,也请教了十分可靠的医者钻研出来的药汤,只是......头一个月,你在泡用这汤时,可能会觉得有些难受,你们......信我吗?”


——几乎是同一时间。


她问出最后一个字时,我就回答了。


“信。”


小容的手在我臂上揪紧,她心里不安时总是这样。


而我虽不知陆夫人说的“有些难受”是有多难受,但无论如何,若这药能治好我的腿,那也算是对小容和丫丫未来的多一重心安。


再者......我也的确相信陆夫人。


只是不成想。


那一桶看着不过暖热、而不至于滚烫的药汤,才刚把脚放进去,膝盖以下的皮肉在汤水的浸末下,当即便如同烈火穿刺般难忍。


我的手在桌椅上攥紧,指节扣住粗木头,几乎要将木板抠出裂痕。


小容看着我的脸色,声音都乱了,“夫人,他...?!”


但陆夫人目光如定,只是盯着我说,“他受得住。”


我暗自咬了咬牙。


感觉一层冷汗从后背上漫出,隐隐地哼了一声。


小容实在不忍,抱住我的肩膀,几乎要伸出手来把我的腿从木桶里捞出去,嗓子一直颤着,“夫人,要不算了吧,我不在乎!这药太厉害了,他受不住的......”


“他受得住。”


陆夫人咬着牙关,打断了她的话。


斩钉截铁。


那时,我白着一张脸,抬起头来的时候,正好就对上了她的眼睛。


在此之前,我从没有想过,一个见过风雨世面的武将夫人,竟会对我这么一个平凡的山野村夫有着这种程度的信心。


本是想为此笑一笑的。


只是不料。


对上那双眼时的一瞬,我竟发现。


她的眼底竟同小容一般,都是一副快哭出来似的表情。







那以后,又是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。


冬日已近在眼前了。


熬过了初时的十几天,那药汤的功效便立即开始显现。


我行走的姿态虽还未能恢复如常人,但上下山路一天,已几乎不会再有多年以来的疲乏之感,且秋风起后,如今即便晚上不以热水泡脚,睡时也不再觉得膝下发凉。


小容为此对陆夫人千恩万谢。


有次,还被几个同来接孩子下学的村婶看见了,起哄着便让丫丫认陆夫人作干娘。


丫丫这孩子也是自来熟。


眨着眼睛听了半晌,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下头去。


——倒是给陆夫人拦住了。


这件事,后来我在听小容说起的时候,反而觉得有些意外。


陆夫人一向疼爱丫丫,整日里教学陪玩的在一处,竟会断然拂去这样的机缘。


可是小容却似乎很能够理解的样子。


她说,陆夫人扶起丫丫的时候,摸了摸丫丫的脑袋,回的话是。


“我喜欢这丫头,原不在名份上。”


听了这话,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。


修道学佛的人常道,人和人之间,有“缘分”二字。


想来,陆夫人和丫丫之间,或许也是另一种有缘无份吧。


若硬要凑个干娘、干女儿的名头,反而更显得生疏。


如此一想,便也不再觉得惋惜。


只是那夜。


当我掌着夜灯,临睡前去那小屋里再看一眼榻上熟睡的孩子时。


瞧见丫丫小脸蜷在一团被子里,砸吧着小嘴,愈发像只小山猫的模样......


有那么一瞬。


也不知道是为什么。


我竟觉得胸口隐隐地抽痛起来。







再之后,陆夫人与我们相处的时间,渐渐不像从前那样多了。


许是她跟村子里的其他人也熟悉起来了吧;又或许,是因为她如今算是村中孩子们的半个“正经师傅”,今天张三、明日李四,邀约她到家里做客吃饭的实不在少数。


陆夫人去一次、推一次,总也不好意思,但只要去了,那户人家的院前,当晚便必定能听见欢声笑语,乐呵呵地在村子里响一个晚上。


也对。


陆夫人本就是与谁都能打交道的性子,待人热心,又会说话。


大半年的时间过去,比她年纪长的、比她年纪小的,人人都能被她逗得笑开了花。


而冬至眼看就快到了。


丫丫六岁的生日也近在眼前。


于是夜里我便提醒着小容,若是有心邀约,可得早些跟陆夫人说定那日才好。


小容抱着我的手臂点了点头,问着,“陆夫人好久没来作客,丫丫会高兴吧?”
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
我伸过手去抚了抚小容的额发,将被子拉高到我和她的肩上,合眼睡去。


这件事,我之后也就没有再过问了。


小容似乎在默默为孩子的生日宴做准备,只是要给客人留宿用的偏屋,她却始终没有收拾出来,也不知道她与陆夫人究竟说定了没有,我也不好再开口去问她。


也罢。


想来丫丫的性子,又日日都会去学堂见着陆夫人。


即便小容忘记了,她自己也会提吧。


如此这般,于是又再过了将近十日。


那丫头的生日,在冬天第一场雪落入山间的那天,来了。


陆夫人如期而至。


她来得早,酉时未到,便踏雪而来。


那时候,我趁着天色还未黑,正在屋子里泡着当日份的药汤,就坐在窗边的炕上。


丫丫在旁边陪着我,却坐不住。


一只不安分的手,将那木櫞顶起来又放下,窗户便跟着一下下地打開、又再關上。


冷风一阵阵。


我在心里念着这个臭丫头的性子不定,却也没有制止她。


直到某一次窗沿开合的缝隙间,一个桃粉色的身影在漫天轻雪里出现。


陆夫人穿着一件浅桃色的大氅,远远地站在那儿。


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花。


只是那大氅实在是旧了,她稍微走近一些,从窗户挑起地缝隙间,我远远地便能瞧见那绸面粉桃的花色上覆着一层年岁的暗然。


不过配着她如今的年纪,倒也是不一样的好看。


丫丫几乎是直接从炕上一路大步迈着小步,夺门而出地冲了过去。


她一把抱住陆夫人的大腿时,那粉色的身影在雪中略微晃了一下。


这孩子。


近一年来总是跟在她的身边,性子也愈发欢脱了。


陆夫人将丫丫抱起来,慢慢走进了屋里。


她有些陌生似地环视了一圈,寻摸着慢慢迈进里屋。


一眼就先见到了我,竟是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。


也是。


自从我的腿脚开始好转,她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就变得少了。


山里人冬天干的活儿,又跟夏天的不一样。


我趁着腿脚方便,出门卖货的时候变多,也不那么常去小木楼转了。


上一次与陆夫人见面,约摸.....也是十来天以前了吧。


她默默地朝我走过来,将丫丫放到我旁边的炕上,在对面的桌边坐下。


问着,“小容呢?”


我笑道,“后厨烧饭呢,知道你来陪这丫头过生日,说要好好表现。”


“那我先去看看她?”


“不用。”我伸手比了比,“都是熟人了,不必客套。”


陆夫人也就重新坐下,应道,“对,你说的也对。”


接着便是沉默。


一时竟连寒暄都不知从何开始。


我扯了一边嘴角的笑,又道,“冷了吧,喝口茶。”


她连连点头,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,放在手心暖着。


然后就又是沉默。


好在丫丫精力旺盛,在我身边扳着我的一臂,兀自比划起来。


我也慢慢适应起这气氛,一手陪丫丫打闹着,一边看过去。


才发现,陆夫人的眼光也在到处打量着。


“没怎么变吧?”


我再一次开口,“山野里的房子不讲究,冬至都快到了,也没什么气氛。”


她语气里的生硬也淡化下来,“迟些过年,会放鞭炮吧?”


“会的。”


“那就好,鞭炮多热闹啊,吃点好的,喝些小酒,再往院子里堆个雪人......”


丫丫一听就乐了,“雪人!!!”


她举着双手,一下子又从我身边蹦跶到陆夫人的身边,将整个身子趴在她的腿上,摇着她的手臂求道,“夫人婶婶~夫人婶婶~~!!那你今年过年的时候,就带我堆一个大大的雪人吧?好不好!好不好嘛!”


“婶婶我堆雪人的手艺可不怎么样,找你爹爹如何?”


陆夫人伸手默了摸那丫头的脸,似乎朝我看了一眼,笑着说道,“你爹的腿已经好了许多,站在雪地也不会再有刺痛的感觉,你该让他替你堆个大大的雪人才是!”


“真的吗?”小丫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,有些不信地朝我转过头来,“爹爹今年真的能陪我堆雪人吗?”


我笑了,“怎么?臭丫头,怀疑你爹啊?”


“不是......”


丫丫撅着嘴,比着小指头。


她近日不知从何学来了许多这些特别可爱的小动作,圆亮的眼睛转了一圈,对我讲道,“可是娘亲说,爹爹你的腿只是好多了,并不是变得和常人一样......”


“傻丫头。”


看着孩子的模样,我有些心疼,只能安慰着,“事在人为,有你夫人婶婶在,爹爹再努把力,说不定就能好全了呢?”


“真的吗?”丫丫眨眨眼,又抬头往陆夫人看去。


可陆夫人这次不知怎么的,却是顿了许久。


像是思索了一遍所有可能的答案。


她最终叹了口气,捏了捏丫丫肉嘟嘟的小脸,垂着眼眸问她,“要是爹爹的腿不能全好,永远都不能陪你堆雪人,你会没那么喜欢他吗?”


“不会啊。”丫丫摇摇头。


陆夫人又道,“那如果,山外面的人忽然要打仗,要把村子里健康的哥哥、叔叔、伯伯们,还有你的爹爹都带走......你还会希望,那时候爹爹的腿是好全的吗?”


丫丫眨了眨眼,忽然沉默下来。


陆夫人却含着满喉的哽咽,忽然,又再说了一句。


“世上无定,有时,想留住命,就得留住伤。”


我是万万没有想到,陆夫人竟会突然之间对孩子,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

看着丫丫瞬间就蔫了似的小脸,我忍不住开口,“夫人,我明白你是好意,可你突然间对孩子说这个......”


却不成想。


那小丫头一下子就又从陆夫人的腿上跳了起来。


干脆地就撒了手,转身跑也似的冲前两步,直接就跳到了我的身上来。


“不要!!!”


丫丫搂着我的脖子喊道,“我要爹爹陪着!不要打仗!我也不要雪人了!!”


我竟一时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
陆夫人则坐在对面,满脸歉意地低下了头,“抱歉,是我不好。”


其实我没有怪她。


早有听说,陆夫人的丈夫自十多年前的战事后便已不在。


她只是不愿世间再有骨肉亲眷,因沙场无情而分离罢了。


但我一时间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
只能撇过眼去,抱紧丫丫小小的身子,拍着那因为害怕而哭得一下下耸着的后背,一遍遍安抚着,“好了好了,爹爹就在这里,爹爹一直陪着你,好吗......”







最终那夜。


生日宴在小丫头哭了又笑的情况下,奇奇怪怪、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。


一桌四人。


我们一家三口,以及一个把小寿星弄哭的客人。


陆夫人全程都有些局束,像是连菜都不敢动手去夹的模样。


为了宽她的心,小容把压箱底的酒都拿出来了。


“秋露白?”陆夫人几乎是在酒樽打开的一瞬,就闻出了那味道。


小容笑着,“是啊,你先前常常让他给你带的这款酒,我听多了这名字,也觉得好奇,便让他买过一坛子回来,一起试试,结果......”


“结果娘亲不能喝,喝一杯就倒了哈哈哈哈哈~~~”丫丫抢过话。


一时间笑成一片,气氛松快许多。


我这才顺势接过了话,“小容没怎么喝过酒,容易醉,我倒还行,而且这酒,也确实合我的口味。只是小容总舍不得那买酒钱,今日也是趁着夫人你来,又是孩子的生辰,我才有机会与能喝酒的人一起好好喝上一杯!倒是要谢谢夫人了!”


说起来。


这也是我难得一回,在人前一次过说这么多的话。


就只为了让那份搅扰小寿星的歉意,能快些从陆夫人的脸上抹去。


小容大约也感觉到我的意思,赶紧伸手举起一杯,附和着,“对!谢谢夫人了!”


而陆夫人就这么愣了愣。


然后又再愣了好一会儿。


她的神态些许踉跄,像是未饮先醉的模样。


一手捏着酒杯,眼睛在我们的脸上打转了好几回,喉间翻滚着什么。


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。


终于,红着眼眶,豪气干云地举起那一杯,说道。


“好!那就借小寿星的光,我也好好喝一回!!”


说罢,她仰起脸来,饮尽一杯。


那是一个热闹的夜。


那一杯过后,我又饮一杯。


然后,又饮了一杯。


我本不知道,自己竟有这样好的酒量,三樽秋露白我一人喝了一樽半时,意识竟还清醒得很,能清楚地看见小容殷殷勤勤地在给客人夹菜,丫丫则像只野了性子的猫儿般,从这个人的怀里窜到那个人的腿上。


陆夫人也在喝。


她喝得慢,像在一点点的品着那秋露白。


但原来她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,不过几杯,神色已见微醉。


那张略显年岁的脸,透出两颊的红晕,眼神略有些晃动,带着些憨厚的感觉。


——让人依稀能想见她仍是少女时的模样。


而丫丫又朝我的身边蹭了过来。


她今日比平时都爱找我撒娇,不像平日里只知道抱着她娘了。


为此,我倒觉得还需再感恩一番陆夫人。


“说起来,今日若不是夫人的一番话,弄哭了我们家这野丫头,我还不知道,我们家丫丫原来这么心疼爹爹呢。”


“爹爹!!”


小丫头听见,又是一阵害羞,冲我吐了吐舌头,又再把脸埋进我的脖子里去。


陆夫人坐在饭桌对面,就这么朝我们看过来,双眼盈盈。


她始终浅浅地在笑,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,又像是已经想了很久。


半晌以后,她对丫丫招了招手,笑道,“丫丫,来。”


我便拍了拍那藏着脸的小丫头。


她在我的肩上回头看了一眼,蹬蹬蹬地就跑过去了。


陆夫人就伸出一臂,将她搂到自己的肩前,眼底都是温柔,道。


“今日是婶婶不好,来喝丫丫的寿酒,还把小寿星给弄哭了,该赔礼道歉才是。”


她说着,从怀里小心地摸索着。


那手因微醉像在隐隐地抖着,最后,摸出一方浅色的帕子来。


碧水蓝色的软锻方帕,用棕菊色的绣线,绣了一个字。


“夏?”


丫丫摸着那略显粗糙的针脚,抬起头来。


而陆夫人笑着说道。


“夏,是我的名字,丫丫若不嫌弃,这帕子就留给丫丫做个纪念吧。”


说罢,她笑着再摸了摸丫丫的脸,像是强忍着泪水的样子。


丫丫眨了眨眼,似懂非懂,低下了头。


她才四岁。


自然听不懂人间的分离聚首,都有着宿命般的预告。


有时是一句话,有时是一杯酒,有时只是一眼罢了。


我忽然觉得喉痛发涩,也忍不住低下额来。


那一贯带着笑容的和善夫人,忽然这般感伤,总叫人看了不忍。


小容也忽然安静了,她的手悄悄攥紧了我的臂。


我任由她就这么攥着。


良久以后,只抬眼说了一句,“夫人,是定了归期了?”


陆夫人没有说话。


她像是不敢转过脸来,多看我和小容一眼。


只是用力地皱紧眉心。


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
又是沉默,我在默然里举起那仅剩半樽的秋露白。


倒入栈中,饮下喉咙。


这一盏,秋露白竟多了一股先前没有的酸涩之味。


火烧心一般。


陆夫人却忽然仰起脖子,甩了甩头,用力地一笑。


“还是怪我!怪我怪我!今日可是我们丫丫的生辰,不说这些!”


她低下头去,默了摸小丫头圆圆的头顶。


而丫丫捏着那帕子,撅着嘴一眼不移的模样,已经很久了。


陆夫人眯着笑眼逗她,“怎么了,小寿星不喜欢这帕子?是不是嫌夏婶婶的针线做得太差了,可是......”


“不是的。”


丫丫的左右地摇,很快地打断了陆夫人的话。


她依然撅着嘴,或许是听懂了“归期”二字,或许是从我们的态度感觉到了什么。


那声音嘟嘟囔囔,鼻音里是连她自己都还不太能明白的感伤,只能随口地应着,“不是的,夏婶婶送的帕子,是宝贝,我很喜欢......”


“真的吗?”


陆夫人为了逗孩子开心,居然都开始打趣起了自己来,“你真的不觉得这帕子难看吗?你瞧,针脚这么粗呢。”


“才不!这帕子是顶宝贝的东西!!”


陆夫人像是被这卖力的捧场给逗笑了,揉着眼前的小脑袋,笑得下巴一点点地,“好好,丫丫可真有眼光。”


却没想到,丫丫伸出手来一把抱住了她,像急于证明自己似的说道。


“才不呢!!这是真的宝贝!!娘的箱子底里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!我前阵子问她要,她还不肯给我呢!!”







那一夜,后来是怎么结束的,我不记得了。


再有半樽秋露白下肚,醉酒的晕眩感也终于开始袭来。


我寻常并不饮酒,那一夜一下子饮得太多,到底还是在客人之前醉倒了。


只是醉倒以前,大约还有一阵子的光景。


那饭桌上,忽然变得沉默起来。


不是那种无言或不舍的沉默,是翻滚的沉默。


是许多话要问要说,却不知道该从何起,不知是否能开口的沉默。


那种沉默让我莫名觉得有些窒息,于是那最后半樽的秋露白,喝得急了。


——真是可惜。


难得小容舍得那买酒钱,那样的好酒,就该像陆夫人那样一点点品着才是。


我后来,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回到榻上的。


但留宿客人的偏屋,那日晨起小容已拾掇出来,孩子的洗漱也从不用我操心。


难得一醉,我只管沉沉睡去。


只是半夜头疼得厉害,雪夜又起了风。


是太寒了吗?


梦里我总觉得能听见小容在一句一句地哭着,又不知她在哭些什么。


睁开眼,便是山里的夜。


几不见五指。


被风吹开的门隙里,似是映着房外一盏如豆的灯。


依稀间。


好像能看见小容蜷着背脊,跪在了地上。


她的声音颤得厉害,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
我皱着眉心听了许久,也只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几个字。


“对不住......我只是想着......想着,他已经全忘了......”


除此以外,便只有夜里的声音。


夜里的山,夜里的雪。


夜里的风,一阵一阵。


吹得那一盏小小的灯,忽暗忽明。


就在我快要彻底睡去之前,陆夫人的声音才静静地传来。


“谢谢你......让他活了下来......”







陆夫人离开广西的那天,是我去送她的。


小容没有来。


丫丫前一天哭得东倒西歪,当晚就发了烧,也正好给了小容不来送行的理由。


说起来,距离那次的生日宴,也不过就过了十天而已。


陆夫人走得干脆,甚至有些急,却还是郑重地谢过了村长,还逐户上门、亲自探过了所有学堂里的孩子们。


临行的昨日,她约了小容去她的小木楼一趟。


说了半日的话,小容又带回来三样东西。


一瓶是药,说是极珍贵的,只有三颗,可救急病、也可解百毒。


还有一整包的银元,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来的,说是给孩子们以后去城里读书用。


最后还有一块令牌,令牌上雕着考究的莽纹,刻着一个“陆”字。


陆夫人说。


万不得已,若有什么生死关头的大事,可凭此去京城,找锦衣卫陆府的人。


小容把东西带回来的时候,满脸都是泪痕。


她一件件地拿出来与我细说,然后拿一张椅,坐到我的对面。


就这么握着我的手,低头哭了很久很久。


我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

直到丫丫听到动静,知道了这一回事,也开始跟着哭,小容握着的手才终于放开。


后来,猫一般呜呜咽咽的哭声一直到后半夜才停。


我一个人躺在榻上,直到后半夜都没有合眼。


然后便是日出的时间。


小容照顾了丫丫一夜,还是天没亮便起来帮我打点好一切。


她亲自送我到门口,看着我往小木楼的方向走去。


我又一人在小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,等着陆夫人出现,再亲自送她离开。


而最后。


她走的时候,就跟来时一样。


依旧只有一人一马,一个小小的行囊。


将重纱的帷帽绑上马鞍时,也依旧是那样。


手腕一根串珠子的细绳,乌鬓一支云雀簪。


还有一张清透得,仿佛已经看遍人间烟火的脸庞。


我们隔着不远的距离,站定了,只彼此看了一眼,然后点了点头。


迎着冬日过年前家家户户贴出的红字帖,我们一同下山。


山路蜿蜒,林荫铺雪。


车辘和马蹄走得都很慢,从天色微亮走到快要日正当空。


这才出了山,过了镇,渐入城关。


重新变得人烟稀少的沿途风景里。


我坐在放满木柴的马驾上,她骑着那匹黑鬃马,在同一条路上走着。


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。


偶尔回头,能看见她的侧脸。


她一路都在目视前方,但眼眶也一直都是红着的,盈满了水光。


我没有见过陆夫人少女时的模样。


但我大约能够想象。


像她这样坚强的女子,年轻时该会多么的招人心疼。


就连现在,总是过了最好的年岁,若她的丈夫还在,想必也定然......绝不会忍见她有一丝一毫含泪的悲伤。


可惜。


天不从人愿。


相爱的人终不得再见,而我送行的路也即将走到终点。


彼时,广西的地界城关,是一片浅青的芦苇田。


像我与小容初见陆夫人那日,她穿的青衣。


——倒像是天意。


她下了马来,犹豫许久,说的第一句话竟是,“不必再送了,你还要将木材送入镇子才能回去,别让她和孩子等太晚了。”


我点点头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
但不知为何。


我没有转身走开。


她也没有。


仅多了一刻的对视,我和她都低下了头。


我看见陆夫人的手,那带着一片小小疤痕的拇指很是用力,攥紧了她自己的衣袖。


然后,原本只有黄土沙石的地上。


落下一滴泪来。


她忽然重新抬头,嘱咐般笑道。


“好好活着。”


就这样了。


再没有别的话。


红着的眼眶,脸上是泪痕,却看不见泪水的形状。


她干脆地转身,扭头,双手把着马鞍,纵身一跃,英姿敏捷地跨上了黑鬃马——


“等等!”


我却莫名地叫住了她。


那一刻。


陆夫人骑在黑鬃马上的背影萧飒。


我只知道,此一别,我将再也不会见到她。


可是,就在刚刚,她跨上马的一瞬,我好像真的看见了......


看见了曾经的她。


脑海里有个浅紫衣袍的男人,回身一把抱住了一身青衣的年轻姑娘。


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。


然后,男人头也不回地跃上了那匹马。


就像如今,我眼前的她。


而有那么一句话。


我已经想问很久很久了——


“陆夫人,你从前......认识我吗?”


但她还是没有回头。


陆夫人抓着缰绳的背影像在偷偷地发抖,仿佛随时都能因失重而摔落马下。


可她依旧没有回头。


终于,就在城关旷野的山风吹过时。


啼声顿起,黑鬃马仰对着长空一声嘶叫。


那一人一骑的身影远去前。


她对我说。


“你只是真的很像......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。”









Ps.感谢阅文,新年快乐。

感谢二周年大家还在。

本甜文写手首次发刀,写的当下持续12小时,不吃不休,纯水充饥。

虽然不知道大家的感受如何,但写的时候,我自己是哭了的(本人心里素质不高。


这篇文章是我写锦衣同人文的近两年以来,第一篇虐文,故事完整度也是在目前已有的所有作品中相对比较高的,在我的心里,《年岁》也将成为我笔下的“锦衣绎夏时空”最特别和珍重的存在之一。


与此同时。

如果你有精神,如果你有时间,如果你还愿意再将这篇细碎的文章细细一品。

那么我强烈建议,在读完此文以后,在一切阅读中你曾经疑惑的、猜测的、推想的,都被一一揭晓、解释和印证以后,希望你能,静下心来,将此文重头再读一遍。


这会让了解一切以后的你,或许能够,比起初读之时,更加地明白这故事里的大人和今夏......

每一个早在“过去”里就已经注定好的“结局”;

以及,每一个到“结局”时才能看懂的“如今”。

还有其他、更多,甚至是所有,

那些遥远与漫长的,

他们记得、或者已经忘记的年岁里,

一点一滴......爱的痕迹。


最后,贪心、又忍不住把自己也刀伤了的作者,悄咪咪地说一句。

红心蓝手,期待评论!!

并且,在今晚12点、也就是2022年的第一天结束以前......

《年岁》的故事,

还有另一种“结局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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